单就字面讲,“外来的和尚会念经”是指外来的和尚能念经,而且念得好。
这句话的起源已无可查考。“和尚”云者,必定与佛教关系甚大。考诸佛教初入中国的历史,能列出一长串稀奇古怪的名字,如昙柯迦罗、昙谛、康僧铠、支谦、僧会、鸠摩罗什、求那跋摩、求那跋陀罗、真谛、菩提流支、勒那摩提等等。这些名字一看就和司马迁、张衡、潘岳、谢安之流不一样。事实上,他们确非汉人,有些来自西域诸国,有些来自天竺,在当时人看来是外国人,现在人看来至少也是异族人。佛教在中国开枝散叶,完全有赖于这些人的“念经”之功。
这些人当时是怎样“念经”的?人太多,不一一列举,单以鸠摩罗什为例。
鸠摩罗什在进入汉地以前已名播遐迩。后秦时期他来到长安,在草堂寺率众译经,出现“三千弟子共翻经”的盛况。在此后的十一二年间,他组织译出的35部经书成为当时的流行读物。有意思的是,鸠摩罗什并非人们想像中持戒苦修的僧人。后秦高祖姚兴为表礼遇,好吃好喝好住款待不说,还赠予他十个妓女。他拒绝没拒绝不知道,反正最后是收下了。看来他不是完全依着清规戒律,不敢越雷池半步。他念的是自己所译之经,做的是开创性的工作。时人认可,历史也认可。
看来,“外来的和尚会念经”并非虚语,千余年前,当是史实。今人说这句话,意思变得复杂了。一种是先入为主,凡外来的和尚地不分南北,人不分老幼,皆会念经,把会和不会念经的都供奉起来。另一种是不服与质疑,不管他会不会念经,就是不买外来和尚的账。
为什么会如此?因为“外来的和尚会念经”是个伪命题,正说反说都有理,正说反说都没理。怎么会成为伪命题?因为经过口口相传,人们把经有条件的史实转化成了无条件的价值判断。昨日之日不可留,历史像水一样流走了,佛教在中国从无到有的历史进程一去不返,仍旧拿“外来的和尚会念经”说事儿,怎能让人不疑窦丛生?
解决办法就是把命题变成问题,去掉内外之别,单单把会不会念经当作一个问题来研究。那么,究竟怎样才算会念经呢?所谓“经”者,含有经典的意思,是被万万千千的人认可的东西,依样画葫芦,照着念就是了。这算是念经,但不算会念经。会念经者像鸠摩罗什一样,念的是自己的经,是从无有到;而念经的人念着念着,只剩了经,没了自己,是从有到无。己之不存,经将焉用?
古来念经的和尚多,会念经的和尚少。为何?因为要学会念经,须破两重障,一是立新,二是破旧。立新是创立、引进、传播新东西,破旧是批判、改进、优化旧东西,这两件事都是不容易的。两难相较取其易,于是很多人就选了念经,好念经而不求会念。念经的人越来越多,会念经的人越来越少,于是就不再有人费力气去区分念经的和会念经的。只要能念,就是会念;就算会念,也只不过是能念。长此以往,会念的也泄了劲,随便念念罢。盛况空前,梵呗嗡然,内里却无半点精进。
在佛言佛,在学言学。现今学界,盛况空前,比“三千弟子共翻经”要风光多了。人数多,项目多,成果众,可真正学问、技术上的掘进却不成比例,天天喊着要和“帝国主义”比比,可总是差那么不大不小的一截。为什么?就是因为“念经”者众,会“念经”者少,或者是会“念经”而不愿意“念经”者少。如此一来,假问题、重复问题,甚至不是问题的问题满天飞,耗费多少美妙的青春,呜呼哀哉!
难道他们就不知道摆弄的不是真问题,他们当然知道,群众永远是最有智慧的。以法无禁止方式追求低成本高产出是人的天性,很正常也很正当,不能也不该受到责备。
故事中的范进很可悲,很可笑,但他求取功名有错吗?当然没有,他的选择是最佳选择。该批判的是让他念四书五经,并且许诺事成之后可以给他丰厚回报的科举制度,这一点中学生都知道。
形灭而神不灭,悬在范进头上的科举制度虽然已灭,可它的幽灵却仍在附近久久徘徊。
其实我想说的不是科举制度,毕竟它还有公平可言。不提科举吧,唯有一声长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