邓一光的三本小说集《深圳在北纬22°27′-22°52′》、《你可以让百合生长》、《深圳蓝》大概是近年来关于深圳最具冲击性的文学表达了。看时总会想到作家的"一光"这个名字。关于"光",陶渊明《桃花源记》里有 "林尽水源,便得一山,山有小口,仿佛若有光",拿来讨论邓的小说或别有意味。先说"林",林里自然多动、植物,邓对动植物特别感兴趣,笔触既细腻又弥漫着寓意。再说"林尽水源,便得一山",语流里"便得"的逻辑看似简单。邓写得出色的分明是把"便"中的逻辑和情绪很真切地呈现出来了,不那么完美的也多是因为这个"便"略快了。"便得一山,山有小口",这个小口在哪里?不妨自问,如果是自己表达深圳的话,切入口会在哪里?邓常从动、植物入手,其实,在现代主义文学谱系里,动物性的膨胀是突出的现象,邓的眼光极具现代感。最后一句,"仿佛若有光","仿佛"就是隐隐约约,小说家自身内在的世界是说不清楚的,正是一个"仿佛"的世界。当然这一切最后归于"若有光"。邓的小说《深圳河里有没有鱼》里有个女人就叫"林若",读的时候想起来的就是陶渊明的上述表述,好像是邓小说内在的机制。
圣经也有"光"的经典表述--"神说要有光,就有了光"。有意思的是,"光"出现前还有一句话,即《创世纪》的第二句话:"地是空虚混沌,渊面黑暗,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。"邓写得比较深的东西很像这个机制。他面对的对象--都市文学,它涉及的内在的东西或者是混沌的,或者是空虚的,这是两个很大的主题。临近这些内容时,如果要采取一个更现代主义的理解方式,一定会意识到这内容里面的东西很渊深,难题则在于虽然知道这些,但如何面对、保持"渊面黑暗"感,怎么上手下探日常生活以下的内容,达至"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",灵动的紧贴,殊非易事。邓的某些小说,譬如《离市民中心二百米》,虽很努力还是会觉得不够妥贴,大概就是它稀释了"渊面"的"黑暗"感,过于清晰了,会给人以符号化的印象。但有的篇目,像《北环路空无一人》《如何走进欢乐谷》,让人会感受到"渊面黑暗","灵运行在水面上"的气韵,这些真是很棒的作品。
邓小说里可谈的东西实在是太多,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艺术处理方式有着很强的卡夫卡式的色彩,譬如说《深圳在北纬22°27′-22°52′》,它其实是两种形式的"变形记"。女主人公的是传统的庄周梦蝶,男主人公则是变成了一匹马,力量感十足,想象是很强悍的,把整个小说拉升了起来。这些想象的细节是完全按照贴近现实的生活逻辑表现出来的,一如卡夫卡那样,细节是现实主义的,整体上却充溢着现代主义的气质,有很强的寓言性。邓的很多小说都有这个特点。
邓小说很强悍的劲道外,有些小说比如说《在龙华跳舞的两个原则》更自觉地表达了抒情性的内容。这种抒情性可能是邓以后小说里会出现更多的质地。譬如说软弱的情感,在《深圳蓝》一书里就很精彩。一些海外学者提出过中国文化的抒情传统,对深圳文学来说,这也一个重要的命题。
邓的这三本小说集,如果从符号性、影响力的话,《深圳在北纬22°27′-22°52′》在深圳文学的版图上会有重要的意义,不过个人最喜欢的是《如何走进欢乐谷》和《你可以让百合生长》。《如何走进欢乐谷》有很多内在的元素,"渊面黑暗"与流动的情感,都很好。《你可以让百合生长》这个小说也特别生动,叙述者是一个有些混不吝的十四岁的少女,像深圳这样的正在快速成长中的城市,对它的表达怎么可能少得了这类视角。可以说《你可以让百合生长》的叙述者叛逆的语气正是这篇小说的生动之源。
这三本书让深圳文学有"光",深圳也正期待着自己的城市文学代言人,邓是有笔力且自觉的,蛮值得期待。
张克